秦直道,并不是通往延安的路

(图片来源:智能读图)

年轻时我看到一篇文章,说陕西子午岭上有条纵贯咸阳至内蒙笔直的大道,是蒙恬为进击匈奴而修建的,叫秦直道。如果说秦长城像是闷声不响的弓,秦直道就像射出的箭。

年夏,单位不少人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:“我走在秦代的长安街.……”

出于礼貌有人祝贺,有人关切:“您老到哪儿了?”

我自己也不知道——我迷路了,我在高山林莽左突右冲腾不出手回复,大约在陕西,或与甘肃交界地带,子午岭上。此类短信几天后冷不丁又是一条,之后又就是迷路。

那年我汗淋淋地捏着不管用的地图,陷入深谷,受毒蛇惊吓,被暴雨淋透,连自身安全都不保了。那条莫须有的秦直道逃离万山丛中,没有接续,不知去向。

网上说顺秦直道一直在子午岭上往北走,直达内蒙古;网上说经过一片开荒地有新栽的小油松,见岔路口,往右拨开一片草丛,再找到秦直道,一口气能走到雕零关(或调令关)。

那一路我行走于子午岭山脊,两侧是巨大山谷,脚下一条古道。从远处,从时光倒流的远处返身观照,我,在绵长的岭脊拄一根登山杖走走停停,捏个破手机狂发短信。我提到风和阳光、野花蔓草、秦砖汉瓦碎片、子午岭上歌唱般的路向北延伸.……这是两千年前古人修建的秦直道,相对于遍布帝国全境的驰道而言,它更高、更平直,如果说“驰道”相当于现在国道,那么“直道”则堪称古代的高速公路。

(子午岭上的秦直道)

多年后,“雕灵关”在我心中变成个令人心烦的地名,连同那个仓皇的下午,怎么也走不到。

行走中最惨的是以为快到了,却总也走不到。我循路下到谷底,以为很快就到雕灵关。网上说穿越雕灵关的公路在梁上,没想到林海漫无边际。

雨停时收到短信,高二2班墙皮张罗聚会,我暗恋的红霞从美国回来了。我回复:“此刻,我在子午岭走秦直道的路上,前路漫长,不知能不能如期赶回北京。”那边老同学感动得不行,不久信号中断。

从谷底,经过空寂的平川爬上山梁,信号又通了。我通报:“面对斜阳下的无尽群山,我迷路了。”那边焦急地回复:“你的具体方位,我联系当地公安局……”

“大约在陕西旬邑县,靠近甘肃的子午岭上。”

迷路了。我意识到一个问题:国家退耕还林的积极成效也给旅行者带来不便,没人可问路了。每一个岔路口都颇费踌躇,走哪边呢?后来证明,两次迷路两次选择都蒙对了。任何错误都会把我带入露宿山林的窘境。而与北京的短信联络,给傍晚蒙上一种过时的悲壮感——这个一生行走的我,一身臭汗,在跟几条岔路较劲。

历经岔路口的犹疑和独行森林的恐惧,终于听到发动机声,我踏上公路。

我随静静的公路走,经过眺望森林的观景台,路边拐弯处有个度假中心。就此,一辈子苦行的我经历了一次“改革开放版”的投宿记。

我拖着满是泥浆的双腿,拄一根廉价登山杖,走入雕灵关旅游接待中心厅堂时,换了一种神态和腔调。在“Standardroom”、“freebreakfast”、“checkin”等一系列洋码子的交锋后(好像才80块钱),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引导我走过大堂步入花廊,在客房部开了个既安静又面朝山谷的房间——日落了。

我及时向北京短信通报自己入住山中四星级宾馆。然后,洗个热水澡——半小时后崭新的淋浴间地板留下一滩红泥。那晚的短信,是我与“过去”的唯一联系。高二2班,小分队频频行走山野,如花似玉的红霞、柳燕、方英还有现在的联系人墙皮;年独走长城也与我对红霞的单相思有关。

发现自己是这个试营业宾馆唯一的客人——一大群waiter围着我转,而经历上午黑麻湾和下午森林深处迷路失魂落魄的我,有点受宠若惊。

暮色尚没落尽,我令服务生搬一把圈椅在庭院前欣赏森林美景,服务生躬身侧立待我点好菜后退去。

中国改革开放的节奏,渗入我徒步山河的历程,是渐渐的:先是走长城返回前在山西小火车站台,一帮城里人放下手提式录音机跳迪斯科;然后是山乡遍地乱跑的推销员;再后来尾随一帮人从百花山草甸子走到百草畔,暮色中他们纷纷上了自家的车下山走了,独留下惊愕的自己;直到走黄河发现岸边淤积着兰州冲来的城市垃圾;大地上个人承包或私营客车满地乱跑,最后一班国营车拉着唯一的乘客——我发往韶山,等车时我问及,客运站领导悲壮地说:“就算你一个乘客,我们国营站也会正点发车!”.……

服务生轻声招呼:“先生是否可以开饭了?”

我起身。五六个服务员前后呼应引我走进豪包,落座后接二连三地上菜,然后手交叉于小腹侍立在门口,一呼即来。

明月挂在黑森林之上。

墙皮是个很白的姑娘,插队跟我同村。那个蛤蟆洼有我暗恋的红霞。这次北京同学聚会是墙皮张罗的,我很想见红霞。

次日,又是一通短信乱发:“此刻,我步行在古老的秦直道上,它的宽阔和平坦超过了现代八车道高速公路,而且逢山开凿,转弯有致,路基上树木不生……秦直道的别名叫始皇路、圣人条。我走了一辈子山路,我要说,那就是子午岭上的长安街。”

又一日早晨,六点半下楼,站在空空的大街上。据说有一趟直罗镇开来的班车,我等不及,沿大路向五里铺方向走,到一半搭上班车,7点半到达五里铺。有点儿过了往回走,北侧山沟有座民房,路口黑色水泥牌子写着:陕西省文物保护单位直道遗址。

河对面是槐树庄过来的秦直道。我过河走上南去的大道,顺山沟走,走进很深感觉不像,发现山上有人,喊着打听秦直道,说路口向西上岭才是。返回,向西探查,大片的玉米连到河边峭岸,果断放弃。返回北去的秦直道路口,八点半上山。路上有很多我熟悉的古代三合土凝块,但没见到碎瓦片,攀爬中看到宽展平坦的大道,路面覆盖着一般高的草,而周围的树或被开凿的山岭断面,极其清晰地显示秦直道的路径——真正的秦直道,你一看就不可能怀疑,无须考证,它令你激动,它就是。

我激动地向北京、向高二2班、向本部人乱发短信。年轻时疯狂南下,看到美景希望也被情人看到,那时是写信。几条牛哄哄的短信发出后,我走到马鞍形山口前,大道消失了。

秦直道消失了。

(秦直道南端起点甘泉宫遗址)

此行我走秦直道,在厚畛子漆黑的监狱招待所被犯人家属纠缠、山上被打猎的枪声惊吓、说是徒步却不断倒三嘣子、长途汽车、摩托车、吉普车不下四五种交通工具,被居心叵测的俩盲流邀请同坐一辆破摩托游走于乡间、坐着退休老狱警的破摩托在山顶被巡山头头奚落、坐护林员摩托后座绊倒在山林间,循一条废路速降被枝条鞭打得满脸满身血道道、在山口被敲诈,迷失就不用说了,经常是没走多远刚向北京发几条短信就迷路——没一天不迷的。

我半途而废了。炎热的中午我搭摩托离开秦直道,经过崖壁有神秘洞穴的山沟,到和尚塬、埝沟,吃饭,等班车。下午3点有发往富县的车,6点钟到,再上甘泉,不知不觉远离了秦直道,我上了延安的车。

到延安天黑了,当晚2班老同学聚餐刚开始,发短信问:“你走秦直道到了哪里?同学们都惦记着你这徒步英雄呢!”

我冠冕堂皇地回复:“此刻在延安,以一去不返的青春名义,向高二2班致一个永不退色的——红色敬礼!”

半晌,对方狐疑地回信:“秦直道不是通往内蒙么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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