蜡炬怀念老作家秦兆阳

文/张俊彪

张俊彪,陕西省旬邑县人,年生于甘肃省正宁县,中国作协会员,中国传记文学创会理事,中华全国青联委员,深圳大学特聘教授,一级作家,享受政府特殊津贴。历任甘肃省委宣传部、组织部、办公厅专职秘书、副处长、代处长、处长,甘肃省及兰州市青联常委、副秘书长、副主席,甘肃省青年文协常务副主席,甘肃省文联专职副主席,年初调任深圳市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广东省文联副主席,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创会主席,深圳市委宣传部巡视员,深圳市政协常委、文教卫体委员会主任、科教卫体委员会主任、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。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《幻化》三部曲(《尘世间》《日环食》《生与死》)《曼陀罗》《省委第一书记》《鏖兵西北》《血与火》《最后一枪》《山鬼》《没有陨落的太阳》等29部,主编《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史》(五卷)和《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简史》(上、下卷)等大型史典10多卷,共约多万字,中华书局出版20卷《张俊彪文集》,作品先后获国家和省级文学奖21项。

我还不相识秦兆阳的时候,听一位老作家闲聊时说,他有一次见到秦兆阳时,秦兆阳打问我的情况,让我有什么作品,寄一本给他看,并给了我地址。我当时刚出版了《我走过的路》,便写了一封信,将书寄去,请他赐教。

大概过了两个月,秦兆阳寄来一封较长的信,附了《文汇报》发表的他写的文章《为传记文学说几句话》。我先拜读他的信,再拜读他的文章,明白他是看了《我走过的路》,知道我在写传记文学过程中遇到过的不少问题和困难,而当时社会上对传记文学不重视,特别不少人认为我提出“传记文学”,就是标新立异,哗众取宠,便写了文章公开发表,倡导社会以一种宽容大度的气量和态度,允许青年人进行尝试和奋进,同时也给予我个人极大的鼓励和支持。他的文章,很快又被《新华文摘》转载。于是,我对秦兆阳深怀着一颗感恩之心。

▲年中国作家协会文讲所第八期创作班同学在北京北海公园合影,后排右起第二位张俊彪

到了年初春,我考入中国作协第八期文讲所创作班,将秦兆阳的信随学习用品一并带到北京,一心要去北池子二条胡同他的家里,登门拜望,再次当面聆听教诲。在学校里,我也向学校的领导、著名老作家徐刚老师打问了秦兆阳的详细情况。

秦兆阳是一位老革命,老作家,更是一位著名的编辑家,出版家。他建国后担任过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。主要在《文艺报》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和人民文学出版社,长期担任领导工作。他写过《农村散记》《大地》等文学作品,出版过论文集《文学探路集》,还有当年家喻户晓的童话《小燕子万里飞行记》等优秀文学精品。年,因发表署名何直的论文《现实主义——广阔的道路》受到批判,下放劳动,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和长时期的磨难。他的主要贡献,是大胆选发青年新人的文学新作,并且尽力推荐评获全国文学奖,从而在中国文坛上托举出了一颗颗耀眼璀璨的文学明星。王蒙的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,玛拉沁夫的《科尔沁草原的人们》,路遥的《惊心动魄的一幕》,叶文玲的《心香》,陈国凯的《代价》,肖平的《三月雪》,古华的《芙蓉镇》,以及孙峻青、白桦等等大作家们的第一篇作品,几乎都是秦兆阳慧眼识珠、力排众议,有的甚至是从退稿中抢救回来,反复修改后发表出来的。

秦兆阳伟大的人格魅力和崇高的精神境界,令我无时无刻内心里不是涌动着一种少有的肃然起敬的感动。油然想起中国那句古诗句:“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燃尽自身,照亮别人,说秦兆阳,再也贴切不过的了。

我将秦兆阳的信,呈给徐刚看。在徐刚的家里,他仔细看来,唏嘘着有点儿结巴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,将信又交给他的夫人看。然后,他们夫妇又大讲特讲秦兆阳的生平和为人,因为他们是秦兆阳的同龄人,也都是从延安时期一路走过来的文化人,相互之间,知根知底,也极有感情。

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,来到北京北池子二条秦兆阳的家门口,青砖门楼,灰砖围墙,大红门板,条石门阶,这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建筑。我小心地按过门铃,好大一阵,院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大红门上的小窗口打开,女佣人问话,我简单对答之后,她又问约过没有?我实话实说,没约过。她说,没约过,先生身体不好,不见客。我从军用黄挎包掏出那封信,请她呈进去,说是收信人来拜望先生,请教老师。不大一会儿,女佣面带笑容,快步疾走出来,打开门,请我进去。院子很宽敞。花砖矮墙围起的花圃里,红花绿叶,蜂飞蝶舞,在西斜的一抹阳光里,自成一个和谐温馨的世界。青色的大方砖铺起了院子,打扫得干净整洁,连一片花瓣树叶也不见。当中一排青砖灰瓦正房,太阳在屋顶泛出春日的温馨。两旁有稍低的厢房,门净窗亮,有燕子剪着春风在嬉戏飞旋,檐前还有青色的小鸟和灰色的麻雀。这院子,真是一处清静幽深的庙堂。

女佣带我进了客厅,上了清茶,很有礼貌地退下去了。秦兆阳闻声从书房出来,招着手,要我进书房说话。他个子中等,气质清雅淡闲,人清瘦,目有光,穿一身居家休养的宽松便装,棉拖鞋,灰线帽,动作显得柔弱乏力,声音略带沙哑,像是一位遭受风霜摧残或久病未愈的老人。望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,我心里有点儿不安,有点儿酸涩,觉得自己不该做个不速之客,忍心突然造访,打扰这么一位老人静养。

他见我手端茶杯,木然站在地当中,不知所措。温和地笑着,指着茶几,让我坐下来说话。我先道歉,说自己有点莽撞,失礼,没有家里电话,未约时间,就冒昧来了。也问他的身体状况。他说,战争年代落了不少病疾,建国后又受批判,挨揪斗,风风雨雨,也老了,身体自然多病,但也无妨。老木病树,往往能经受住岁月风雨,挺的时间更久长。

▲秦兆阳部分作品

说了一会儿话。他说知道我来北京了,读几年书,集中学习一段,对今后生活、写作、工作,都会很有帮助,很有收益,很有好处。也问了上什么课,听了谁的课,读什么书,有没有写笔记,又写了什么新作品,还有什么大的写作设想?……我怕他太累,也怕过分打扰他,院里的日影也消逝了,赶紧起身道谢,告辞。

他从桌子上拿起那封信,交给我,微笑着说:“多年前的一封信,你还带着?”我双手接过信,小心翼翼地放回挎包里。女佣已闻声过来送客了。我下了台阶,条石凿出的又宽又长的台阶,站在方砖厚重的院子里,回身恭敬地辞行。他站在门口的条石台阶上,亲切地说:“今天你来得急,没什么送你的。再过十天半月,你抽空来一次,我送你个纪念品,好做个纪念。”我心里很热。走到大门口,再次回望时,他还站在房阶上,向我挥手致意。

▲年夏,张俊彪在北京天安门城楼

半月后,北京春暖了,风沙明显又稀又少了。下午三点多,梧桐树的叶片已经很大了,像一树一树的绿扇子,起风时,沿街顺巷欢快地搧动起来,搅晃得阳光满城的摇摇闪闪,虚空幻影,有那么一点儿迷离恍惚。我再次来拜访秦兆阳。他的身体似乎好一些,动作有了力度,说话也富于节奏感。也许是春暖了。应该是他的身体康复了。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。

说话的时间不太长。他起身带我到书桌旁,看他的一幅墨荷画。我仔细地看画,忍不住默念了几句中学课文里的《爱莲说》。他拿起毛笔,题落了款,加盖了印章。又端详了一阵,他望着画说:“看来,这幅画,你还满意。我就送你,一个小的纪念。”

然后,坐下来,又说了一阵话。他再回到画案旁看着印章落干了,才折叠起来,装进一个大信封,用毛笔在信封上写了我的姓名,交给我。

我双手谦恭敬仰地接过信封,望着他,半晌无语。他端起茶杯,让我喝完茶水,声音平和地说:“你回学校,大概需要接近一个时辰。我就不留你了。过一阵子,车就不好坐了,赶上晚下班,人挤,车慢,不方便。”

还像上次一样,我在大门口回望他。他依然站在房阶上,向我挥手致意,让我快点回学校。他那慈祥温和的形象,就一直定格屹立在我空灵的心田里,仿佛是汉白玉雕塑出来的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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